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窮途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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窮途變

比起其餘幾地的艱難, 日月殿中竟然相持無差。

傾五岳身負蠱毒,曲相和也有重傷。二人九年前又有一戰,對彼此的招式極為熟悉, 你來我往一番試探下來, 卻是平分秋色、難相伯仲。

那一盅酒徹底撕破了祥和的假面。

傾五岳對海內深藏多年的痛恨和厭惡, 現如今終於能夠訴個痛快。

有關且去島的委屈、有關傾九洲的悲慟、有關傾鳳曲的身世,那些壓得他煎熬不已的東西, 唯有曲相和能夠成為他洩恨的目標。

而曲相和的仇恨也不比他少。

他天性清高善妒,生父不詳, 生母是個人人喊打的扶桑女。

扶桑女靠著浣衣乞討養育兒子,卻只撐過三四年就撒手人寰,曲相和因此落到流落街頭,又因扶桑人的血統飽受欺淩。

他所遭遇的一切,都被人解釋為“扶桑的賤種命該如此”。

偏偏曲相和是個絕不信命的人。

他只做了兩三年的乞丐, 就想通了一些事:

別人面對富人總是乞求吃穿,曲相和卻早早明白,他和富人的差距不在錢也不在出身,而是在於——

掠奪和被掠奪。

只要夠強,財富、權勢、擁護者,就會紛至沓來。

他欠缺的不是大虞的血統,不是單純的金銀,而是能讓所有人對他臣服的力量。

而最簡單、最直接的力量,莫過於拳頭。

-

後來他就遇到了傾九洲和應淮致。

這兩人一個有著滔天的權勢,一個有著驚世的武功。

這兩樣與生俱來的天賦,讓他們可以誇誇其談、振振有詞, 說什麽心善、正義、公平……曲相和冷眼看著,妒火中燒, 讓他幾乎瘋魔。

“你很有才能,和我們一起游歷吧。”應淮致說,“我會保障你的吃穿,九洲則會教你武功,呈秋來教你識字,小康麽……小康就是你的‘同窗’了。”

沈呈秋對他微笑:“從三字經開始,可以嗎?”

康戟玩著應淮致的劍,一臉賤笑:“嘿小子,你要叫我師兄咯!”

傾九洲說:“你的根骨確實不賴!不過我不擅長教人,哪裏不懂,你自己要問哦。”

他們不會因為扶桑的血統而敵視他。

幾人相伴而行,日子的確快活。快活到短短幾個月,曲相和就幾乎要忘了從前的仇恨。

幸好,上蒼又叫來了另外兩個人。

一個是應淮致的皇兄,一個是傾九洲的師兄。

那日他按照傾九洲的叮囑,清理了一窩山匪,回來得卻比往日早些。

還未進門,曲相和就聽到傾五岳不掩氣憤的抱怨:“扶桑人能有什麽好種?你還是趁早和他斷了,我看他面相不善,今後說不定是個禍害。”

傾九洲說:“你對我有怨言,遷怒小曲幹嘛?”

傾五岳大怒道:“你到底清不清醒?你以為這是隨便養一只阿貓阿狗嗎?這是個有扶桑血統的大活人!你知不知道且去島和扶桑的仇恨,居然還教他且去島的劍法輕功,你、你真是,照規矩,我該連你一塊兒廢了!”

厭棄他的人不在少數,一個傾五岳沒什麽稀奇。

可他們師兄妹的內訌,曲相和實在聽不下去,舉步就要闖入阻止。

一只手卻從後拍了拍他。

正是微服出巡,前來探望弟弟的天子。

天子肅容而默,像是看穿了他全部的憤怒和自卑:“……曲相和,是嗎?”

“朕對扶桑沒有偏見,但傾五岳沒有說錯,你的性格不適合和他們相處。尤其是淮致,他是個善良的孩子,朕希望他能永遠快樂,永遠不被背叛。”

“……我從沒想過背叛。”

“老虎和貍奴只是形似,卻不能同養。”天子說,“你是餓虎,他是寵物。有關於你,朕有更為妥當的安置,你也不要再留戀不屬於你的東西了。”

-

曲相和的人生從此改寫。

依靠應淮致幫他延續的生命,依靠傾九洲教給他的武功。

依靠先帝暗中操縱,扶持而生的“鴉”。

-

三更雪破門而入:“師父!”

曲相和一刀逼退了他:“滾開!”

接著又是一刀撲向傾五岳,兩人刀劍如織,好似蓋下了天羅地網。

這場決鬥若在海內進行,一定能引來無數江湖人翹首以觀。

如此絕景,世無其二。

最強的殺手和最強的劍客,最深的嫉恨和最深的怨仇——就連身無武功的三更雪都能感受到,日月殿裏流風飛塵俱成殺機,交錯的眼神、交鋒的刀劍,每一次震撼、每一聲轟動都是兩個頂級武者的全力。

可是鳳曲留下的傷比傾五岳的蠱要新,影響也更大。

一時間,雖然相持,但曲相和不肯用劍,心傷又極深重,還是落了下風。

三更雪正琢磨著如何幫忙,卻聽到一陣激喊。

殿外一隊士兵受命擎起火把,向平海樓擁了過去,好像要把平海樓包圍起來,t一把火燒盡了一般。

傾五岳同樣註意到這陣異動,看穿了他們的意圖眉際立時染上一層薄霜。

但曲相和絕不給他支援的空隙,刀光如籠似絞追纏而來,讓傾五岳不得不凝神與他相抗。

三更雪也看明白了,雖不知道侯家兄妹的敵人是誰,但這對小將軍總歸是占了先機。

不多時,一名鐵衣飛奔來報,稱一刃瑕已將走火入魔的且去島長老斬落塔外,如今正提了一名來歷不明的女賊入塔審訊,不許他們過問。

曲相和仰天笑道:“隨你們想破腦袋,都比不過真正的強大。傾五岳,你現在想通了嗎?”

傾五岳的仇恨卻已漸漸轉為了悲憤。

他也意識到且去島並不孤立,定是有外人來助,才會支走侯家兄妹和一刃瑕幾個勁敵。

可是,這些夥伴從何而來、為何而來、如今境況如何,傾五岳此刻都無暇顧及,也無力支援。

想到這裏,傾五岳又是悲愴,又是自責。

手中長劍鋒芒一轉,霜電明滅,覆下曲相和張揚的刀光。

晨鐘乍鳴,悠揚宛轉,前來圍殺的鐵衣士兵沖不進這生死瞬息的殺場,只聽得龍吟似的劍響在且去島上久久回蕩。

兩行鮮紅的血淚脫眶而出。

青鋒染血、白衣落梅,劍俠憔悴孑立。

那個飄飄曳曳,好像隨時都要倒下的久病的島主,蒼白的臉上不覺間浮現出一絲異樣的灰暗。誰都沒有註意到,他的眼睛凝成了深紅,腰背隱隱地顫著,好像在竭力壓抑什麽。

良久,一聲嘆息輕而低啞。

響在殿中,卻是如鐘如磐:“……我師妹養你成患,是且去島愧對蒼生。今日我當為天下除害,死而無憾。”

劍氣一改先前的浩然平正、大開大合,豁然間深沈如凝、陰寒如煞。

傾五岳的眉宇之間也生出一股邪異的黑氣,三更雪心下大驚,一手搶過鐵衛的圓盾撲向了曲相和的所在:“師父快躲開!”

卻讓曲相和反手一掀,把他甩出了戰圈之外。

傾五岳已經徹底舍了體面。

他的劍越奇越險,越偏越峻,曲相和刀出如龍,卷雲吞日,同傾五岳激烈的劍氣交戰。數招之間,大殿石地寸裂,門窗晃搖。高聳的劍祖像隨之震撼,腰間石鑿的劍鞘也生出裂紋,好像有一把寶劍孕育其中,亟待出鞘。

轉眼兩人已交了數十回合。

傾五岳只攻不守,殺氣淩人;曲相和縱鉤擎刀,也是步步殺招。

圍觀的所有人都看呆了。

三兩個兵衛回過神來,舉起弩箭試圖瞄準。一道光卻映亮了他們的眉額,只聽數聲此起彼伏的慘號,雪風絞斷了一地的斷肢殘臂,幾人盡如碎盞一般飛出大殿。

當胸都豁開了偌大的血洞,汩汩湧著鮮血。

三更雪面色煞白,喃喃念著:“師父……”

誰都沒有料到,傾五岳窮途末路,還能迸發出如此的戰力。他們似乎是失算了,除非一刃瑕趕到,只靠曲相和,決計拿不下這個走火入魔的島主。

偏是此時,一聲笛音嘯遏行雲。

白蛇游逸如雲,閃掠如電,好似龍牙迫面。一道玄影緊隨而至,仿佛蛟龍出水,擺尾搖首撕開了傾五岳濃烈的殺氣,從中卷出了力有不逮的曲相和。

三更雪見縫插針,猛地甩去一記煙珠,六七尺高的雲霧立時充斥了這間大殿。傾五岳追殺而來,迷了片刻的視線,只憑直覺遞出一劍。

卻是一名黑衣的少年,一手持笛、一手作掌,掌心黑沈似鐵,硬生生接住了那把鋒利的劍。

蛇群同時如海一般游入大殿,密密如潮。

曲相和似想動手,卻被有棲川野以蛇纏止:“他的‘三季蠱’,發作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三季蠱發,血肉為飼,靈神作供。”有棲川野靜觀著傾五岳逐漸赤紅的眼眸,“不能,再讓你們,私鬥。”

曲相和壓下情緒:“你說我打不過他?”

“你,受傷了,打不過,蠱。”

有棲川野的左眼明亮如星,用笛尾敲了一下曲相和的心臟,語氣平靜至極,卻無端地令人敬畏:“所以,我來。”

笛音綿綿,剎那激醒了傾五岳殘餘的靈智。

這卻不是好事。

在混沌的殺心退去之後,他的痛感空前強烈,無論是刀傷鉤傷,還是慘受噬咬的筋脈血肉,都在這一刻痛到極點,幾如化骨。

傾五岳悶哼一聲,巍然的身體搖搖欲坍。

“我以為你不會來了。”三更雪後怕地扶起曲相和,輕聲抱怨。

有棲川野回以沈默,只有笛聲愈高愈銳,游蛇爬上曲相和搖晃的身體,任他如何撕扯掙擺,都逃不脫這羅網一般的束縛。

戰局陡變,四周傳來如釋重負的輕呼。

兵衛的竊喜和平海樓、定風塔等等地方隱約的悲哭好似兩面,但在悲喜之外,三更雪還註意到少年覆著右眼的黑布,比起往日又深了些許。

水跡濡濕了那方黑布,笛尾褪色的細穗迎風輕搖。一行清淚從黑布下淌了出來,懸在下頜,眨眼落到了衣上。

“……我幫你們,制住了島主。你們……能不能……”

三更雪明白他的意思。

天子要的不只是傾五岳和且去島,他要“神恩”,要傾鳳曲。這些是瞞著侯家兄妹的真相,所以三更雪極力拖延,就是為了等傾鳳曲登島,而兄妹兩人一無所知,一路急吼吼的,叫他為難極了。

雖然三更雪已經猜到了傾鳳曲的身份——畢竟天子再三要求活捉,有棲川野又對傾鳳曲處處包庇、處處掩護。

但也別無他法。

“來人,把這個蠱人抓起來……”

傾五岳還想掙紮,偏門外奔進幾個孩童,痛哭流涕地抱著島主不放。

三更雪面色更寒,冷斥眾人:“還楞著做什麽?沒見他已經蠱毒發作,病入膏肓了麽!”

眾兵悚然而應,哄然上前想要捆起傾五岳。

且去島的門生哭喊更甚,有人甚至提起了自己的木劍,試圖和金鐵頑抗。

傾五岳重重地咳出一聲血來:“你們……這幫混賬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卻是地動山搖一般,偌大的日月殿忽然搖撼起來。

眾人俱驚,紛紛側目。

三更雪警惕地掃望四周,面色遽變:“躲開!是那尊雕像!!”說罷,他先拖著曲相和轉避殿外。

只見劍祖像不知為何,猶如地震一般晃動起來。

牽扯著整座日月殿的房梁門窗,好像蒙塵的劍祖即將轉醒,劍鞘震蕩得尤其驚人。就在座下,彌眼的煙塵猛然爆開,接近的兵衛都被一股巨力推斥,倒飛而出。

且去島人大聲呼道:“劍祖醒了!劍祖醒了!!”

三更雪和幾個逃出的兵衛面面相覷,被灰塵嗆得咳嗽,好不容易等到灰塵盡去,卻見堂中空空蕩蕩,只有躺在地面不知死活的士兵。

傾五岳、且去島人,和有棲川野,都在地震之後不見了蹤影。

只剩搖晃的偏門發出暗響,劍祖像從中崩斷,頭像矗在正中,雖然斷首無面,卻像無聲地凝視著他們,猶如挑釁,亦如審判。

-

“哎呀,別哭了。好不容易把你們島主救出來,別再哭喪著臉了。”

弟子舍中壓抑的嗚咽一頓,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孩摟緊了另一個灰頭土臉的青年,一邊擦淚,一邊含糊不清地喊:“謝謝叔叔。但是、但是……劍祖像……被你炸沒了啊……嗚嗚……”

“叔叔”抽一口冷氣:“你們管傾鳳曲叫什麽?”

“叫師兄。”

“那我和他同輩,你們叫我什麽?”

“叫叔叔。”

“叔叔”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擦去鼻頭煙灰,一旁勁衣短打的男人問道:“姓邱的,你還笑得出來?你師妹、華子邈,還有雲姐可都落到對面的手裏了。”

邱榭反問:“這不是意料之中嗎?”

男人聽得氣苦,搖搖頭:“所以現在要怎麽辦?”

他們大多是掛靠在十方會,或者與十方會交好的游俠。

早在慕容麒和曲相和的那場生死決鬥之前,康戟就已算準了這一局吃不下曲相和這枚強棋。因此,眾人雖然苦“鴉”久矣,卻也忍耐一時,沒有如唐惜朝、燈玄等人一般貿然伏擊。

但傾鳳曲和商別意在連秋湖上重創曲相和的消息,還是讓人為之驚喜雀躍。

他用實力佐證了空山老祖的預言:

傾鳳曲是天下人翹首期盼的,能夠勝過一刃瑕、勝過曲相和、勝過十步宗……甚至力壓朝廷群雄,掃清江湖隱患的一枚帥棋。

就算只是出於這個目的,他們也願意t幫助且去島。

更不論邱榭、華子邈、雲鏡生等人都和鳳曲有過交情,全力相助更是舊日的承諾。

他們比朝廷的人晚到半日,卻也在深夜抵島。

只不過換到了北邊的崖下,不想正好遇上被罰思過的趙吉。趙吉自是把什麽處罰都拋之腦後,急忙引著幾人翻越山壁,潛進了且去島。

“別著急,除了秦鹿,我的腦子還沒輸過誰呢。”邱榭一笑,“田忌賽馬懂不懂?我們只要保下大部分門生和島主,拖到八門行者他們趕來就贏了。”

男人半信半疑:“真的?”

邱榭的腦袋確實是靈光的。

他們趕到的人也不多,合計不超過五十餘人,和三百名訓練有素的兵衛正面作戰,怎麽看都不理智。

所以邱榭將大部分人都落到了弟子舍。

這裏有最多的門生,最需要保護,也最容易反擊。

至於不在弟子舍的侯家兄妹和一刃瑕,一邊是率領兵衛最多的,另一邊則是武功最高最難纏的。

邱榭就派去華子邈和楚揚靈——他們的武功姑且不論,但鬧事的功夫一定一絕。

咋咋呼呼的兩個人輕易就能引走侯家兄妹和大半兵衛的註意,這就使得弟子舍的守衛少了許多。

雲鏡生則去牽制一刃瑕。

一方面是因為她的武功已經是他們當中最好的一個,另一方面,也因她的身體經過偃師玨的改造,比起常人,更加漠視痛覺和生死。

正是楚揚靈、華子邈和雲鏡生的奮不顧身,才讓他們能夠輕松攻克弟子舍這一關隘。將六合清、兩相歡一網打盡,縛在一邊打暈了毫無動靜。

“但也真虧你膽大,敢在劍祖像下埋炸藥,就不怕把日月殿炸毀了,你們一起埋在裏邊?”

邱榭摸摸鼻子,一笑:“我才搞不到這麽多炸藥。”

對談間,昏迷的傾五岳喃喃說著什麽,眾人立即一寂,同時看向了傾五岳。

幾個門生擁上前去:“師父,你說什麽?師父?”

傾五岳的聲音細如蚊吟:“……鳳曲……阿容……”

眾門生面色灰敗,頹唐而坐。

脆弱些的孩子又哭了起來:“大師兄……嗚嗚……大師兄你在哪兒呀……”

邱榭安撫道:“他就快來了,我保證,現在已經到了下午,他們就是今晚。”

年紀最長的趙吉一副小大人做派:“你們別哭了,走,我們去看二師兄。”

江容昏迷了好久,他們也都提心吊膽。

聽了趙吉的主意,張小五最先爬起來,鉆進鄰近的房間去看江容。

趙吉註意到,墻角的兩相歡不知何時醒了,正用陰鷙的目光盯著他們。他被堵住的嘴嗚嗚咽咽,不知在說些什麽,想來不是好話。

趙吉很想給他一腳,但想起自己被三更雪坑的這次,又怕舊戲重演,所以只是磨了磨牙,剜一眼走了。

哼,不過三更雪雖然坑了他,卻讓他正好接上了邱榭這些好人。

可見天不亡他且去島,三更雪機關算盡,也是個笨蛋。

張小五喊:“二師兄要喝水!”

趙吉應道:“我拿過來,他醒了麽?”

張小五說:“好像快了,叫他和師父說幾句話,好不好?”

沒等趙吉答應,張小五伏上江容的身體,湊近了耳朵去聽:“二師兄,你說什麽?我聽不清。”

趙吉端著水過來:“你別壓到二師兄,他喘不過氣……”

一聲尖叫斷開了他的叮囑,趙吉手裏的托盤驀然墜地。水杯滾了一路,滿地都是流出的水。這些水蔓延到江容的床腳,卻與鮮紅的血液相融。

趙吉嚇得倒坐在地:“小五!!”

只見張小五剛剛靠近的耳朵,竟被江容一口咬上。他的牙齒忽然變得出奇的尖利,尖牙刺穿了張小五的耳殼,痛得張小五失聲尖叫,鮮血流淌一地。

邱榭聞聲趕來:“怎麽了?”

趙吉爬起來拖拽張小五,正試圖將江容和小五分開。

然而江容微睜的眼中,眼白與瞳孔混成一片,難辨黑白。喉嚨裏非人的嘶吼瘆人至極,好像當真存了殺心,要把張小五生吃入腹。

邱榭也看得驚了:“怎麽回事?這不是江容嗎?被掉包了?”

趙吉痛哭著喊:“這就是師兄,這就是江容!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發瘋,他、他——”

話未說完,原先安置傾五岳的屋子又迸出一聲咆哮。

邱榭大驚回首:“王兄?!”

剛才還在墻角不省人事的六合清和兩相歡竟然不見了蹤影,束縛手腳的麻繩似被什麽割斷,兩人武功不俗,又是偷襲,很快就將看護傾五岳的幾名俠士都制服在地。

邱榭急中一記手刀,想要劈暈江容,帶著三人先逃。

不料江容的身姿矯健之至,邱榭一掌過去,非但落空,還眼見著他縱上高高的房梁,尖牙利爪,嘶聲呼喝。

那副姿態不僅不像受過重傷,甚至都不像一個人類。

“二師兄!!”趙吉哭得聲嘶力竭,張小五的耳朵被他生生咬殘了半只,鮮血如註,痛得在邱榭懷中抽顫不止。

邱榭也徹底慌了神,冷喝道:“江容你清醒點!這是你師弟!我是邱榭,是鳳曲的朋友,我們在救你!!”

江容卻只是紅著眼睛,如野獸般急喘。

舍外殘陽如血,黃昏已至。

六合清收拾完鄰舍的一切,舉步挪了過來。她的指甲都被自行拔去,換成了鋒利的鐵片,也是特意等到江容發瘋,才借指甲割開繩索。

邱榭何曾見過如此狠毒的裝備,自然疏忽了排查。此時前狼後虎,自己只能摟著兩個孩子,向來氣定神閑的邱榭終於沁出額汗。

“你們……到底對江容做了什麽?”

六合清是個啞巴,不會理他。

兩相歡隨在身後,卻只是致以輕蔑的眼神,並不答話。

邱榭又驚又怒,稍一思索,徹底醒悟過來:“你們早就害了江容,雖然把他送還,卻是存了借刀殺人的心思!你們——你們好毒的用心!!”

兩相歡道:“是他醒得太晚,讓你們拖延了半天。現在,就沒這麽好運了。”

邱榭暗合牙關,將兩個孩子護在身後,獨自拔/出了劍。

六合清皺眉打了一串手語。

兩相歡說:“還不投降嗎?你和傾鳳曲也是萍水相逢,何苦為了這點交情將自己和師妹都送入絕境。”

邱榭冷笑:“我樂意。”

師兄妹二人相視一眼,梁上江容也是虎視眈眈。

“冥頑不靈。”

說罷,兩相歡率先拔刀沖了過去。

但見邱榭提起劍來,冷光閃閃,眉目堅毅。就在刀劍將交的瞬間,江容的床下倏然炸開一陣光火。甚至比日月殿的那一次更為激烈,一瞬間震垮了房舍木梁,逼得江容閃身躲避。

煙塵再一次遮蔽了眾人的視線,邱榭一手趙吉,一手張小五,幾乎使出平生所學飛縱急逝。

他的輕功不比華子邈,更不比鳳曲、秦鹿等人。在“鴉”的刺客面前,也實在入不了眼。

好在他還有頭腦,好在他早就對江容有了提防……

至少保住兩個。

至少還能保住兩個孩子。

沖出排排列列的弟子舍外,六合清和兩相歡不及追來。

邱榭匆匆叮囑:“你們快逃,逃到哪裏都好,我回去救島主,你們——”

你們——

是且去島的希望。

哪怕活下去一個也好。

夕陽沈下了山尖。

一條白蛇懸在眼前,蛇信如血。

有棲川野踏過滿地竹葉,沙沙而來:“不用逃,也不用救了。”

邱榭的臉龐徹底歸於死白。

冥冥天色卻在絕望中迸出一線刺目的光。

那道光落在有棲川野的額心,他死寂的眼色忽變,橫笛一擋。褪色的劍穗久經滄桑,徹底斷落,陷沒在張小五耳傷流下,匯積在地的血窪之中。

青穗變成了赤烈的紅。

白蛇斷成數段,死不瞑目地掙動。

有人站在邱榭的另一個彼端,與有棲川野靜默相峙。

“——是我要救,你待如何。”

天際驚雷急過,映亮在場眾人神色各異的臉龐。

蛇血順著劍尖蜿蜒滴落,少年風塵仆仆,孤零落拓,立在青竹之上,搖搖若山雨將來。

正是鳳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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